2018-11-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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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的故事
我有几年没和杨志联系了，但是他的这单案子我还记忆清晰，因为曾创了一个候选人薪资下降的记录。时至今日，每当回想起来我心里也如同打翻了五味瓶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。
我们有一个美资客户天比高科技，和他们打交道不算特别费精力。他们是规模不大的美资公司，管理精细而且规范，给的岗位描述非常清晰，中国区人力资源总监米雪和招聘负责人苏珊工作效率都挺高。基本上他们的单我不用操心，反正同事正常交付就好。
有一天米雪给我来了个电话，说有一个项目需要我关注下——他们要招聘一个高级总监，这个职位对他们很重要。我听了一下描述，本来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，无非就是一个事业部总监，所不同的在于他们要求此人必须要有行业经验。看来只能从同行里面挖人，而他们的行业比较窄，在中国市场上具规模的企业只有两家而已。我告诉米雪别担心，我们马上行动，随后我就安排在北京的同事亨利来跟进。因为我不觉得这个项目有什么特殊，所以没太过问进展情况。
大约两个月后我去北京出差，向亨利问起这个项目的进展，才知道好像遇到了棘手的问题。客户对行业的要求完全不妥协，相似的也不行，那么我们可以找的候选人只能来自那两家企业；而客户对资历的要求也不放松。我们同事将这两家企业在职和离职的合适高管都找了一遍，将吃奶的劲也使出来了，总算有三个人愿意去面试。最终天比高看中了杨志，而杨志目前好像准备离职。听上去皆大欢喜，但是问题来了，杨志过去综合年收入是三百万，大家猜猜天比高愿意给多少？实在惊人，一百万。对，你没有看错，一百万！我的同事亨利直接就吓晕了，天比高的苏珊也认为这事基本成不了，这个单子可以说是死了。
我问亨利：“做事要有始有终，你干嘛不和我说下？”
亨利挺委屈，说：“老板，我这事和Team leader乔治说过，他也觉得没戏，差的太远了。我以为乔治已经告诉你了。”
“大卫，这事确实不怨亨利，他和我说了，我觉得这单子肯定救不活，所以就没急着和你说。”乔治也加了一句。
听到这里，我也觉得这单子应该没什么希望，薪资差距太大了！但这案子存在一些不合逻辑的地方，我觉得需要弄清楚背后的原因，就让亨利赶紧说一下项目具体情况。亨利说杨志其实非常需要一份新工作，由于他是美国籍，而他目前的雇主是国资背景，出于多种考虑，没法让他继续做高级领导岗位，而不做高级领导岗位他其实就必须要走，毕竟综合收入要三百万了，用起来相当贵。杨志对天比高科技的岗位很积极，和天比高的全球副总裁谈得也非常好，Skype谈完后又见了个面，大家都以为应该万事大吉了，结果天比高只给了个一百万。这个数苏珊都不太好意思说出来，我们亨利得知后也不敢告诉杨志，最后总算哆哆嗦嗦地打了个电话给他。杨志马上表示不满，后来在电话里还用英语咆哮了一通。好在亨利的英语不太好，只觉得不是好话，具体什么意思没搞清楚。
听完亨利的话，我赶紧给天比高的米雪去了个电话，因为我和苏珊不太熟，而且感觉这事苏珊掌握的信息也未必完全。拨通电话后米雪也诉苦，她觉得杨志很合适，但美国总部那边认为目前在中国该业务生意额太小，而且100万的底薪算很高了，绩效部分考虑到第一年可能没有销量，所以也不明确。我问米雪：除了杨志，你们有备选吗？米雪回答：没有。我接着问：最高你们能给多少？米雪想了下，告诉我：副总裁是一个出了名强硬的人，她已经争取了几次，根本不可能做大的调整。但是她可以在基础薪资的基础上再加25%作为固定绩效薪资，这个符合他们公司政策，她是可以说服副总裁的。最后米雪说，大卫，如果这个单子有希望我早就找你了，我觉得希望真不大，我们公司的国际化程度有问题，老美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中国，有些同等岗位的薪资比美国的还高。我们谈了半个小时，最后，我告诉米雪，我来和杨志聊一下。
放下电话，我让亨利帮我约下杨志的时间，当天下午，我们就在北京CBD的一间咖啡厅见面了。我、亨利、乔治和杨志开始了谈话……
“大卫，久仰大名。知道您还写过畅销书，太酷了。今天还要麻烦您亲自费心。”杨志气宇轩昂，举止得体，而且非常擅长和人拉近距离。
“杨兄客气啊，亨利告诉我天比高给的offer，真的太低，抱歉啊！不过大家先认识下，即便这次合作不成功，咱们以后还有合作机会。不瞒杨兄，猎头是我的职业，写作就是消遣，顺便给公司做个广告，交朋友才是我的爱好。”我也赶紧来个开场白。
接着我和杨志就开始了一通闲聊，谈一些共同认识的人，谈各自的生活，不时开怀大笑，亨利和乔治当了旁观者，不太能插进去话。闲聊中，我得到几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：第一，杨志生活成本很高，在北京租了一套大房子，家有全职太太，一个孩子读国际学校，一个在幼儿园，太太又怀孕了。我估计他目前每月生活开支不低于九万元，而其中至少七万是准刚需。第二，杨志在这个行业干了接近十年，而这个行业其实比较窄，不转行的话选择不多，转行则竞争力不强。第三，杨志在两年前收入其实也只有一百多万，是上一次跳槽时把薪资拉上来的，从这方面说，天比高给他开的薪资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。事实上这次他不得不离开原公司，除了跟国籍有关系，我觉得薪资太高可能也是原因。
闲聊不是目的，该单刀直入了。我说：“杨兄，大家一见如故，不过咱们还是先聊下这个岗位啊！我给些建议您不介意吧？”
“非常感谢，您直接说。”杨志眼神闪了一下，又直了一下腰。
“其实，咱们都清楚，你的行业比较窄，在中国，这个行业只有三个玩家，第一个是你的前东家，第二个是你的现在东家，第三个就是天比高科技。杨兄，对吗？”我问。
“对的。”杨志点头。
“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推演啊，将所有可能性都捋一下。首先，你能不能回你的老东家？”我问。
“老东家不错，我和他们关系没有问题，回去是可以的，但关键是那里真没有我的位子啊。”杨志回答。
“好，下一个选项，你是不是一定要离开现在的公司？如果不挪地方会怎么样？”我接着问。
“大卫，我已经提出离职。其实上个周五已经是我的last day。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亨利。”杨志看了一眼亨利，回答的声音有些低。
“还有一个选项，如果不去天比高，换个行业，到相关行业你觉得如何？”我接着问。
“这个问题真没有想过，大卫，您见多识广，能给点建议吗？”杨志的语气中开始少了点矜持，多了点焦虑了。
“在这个问题上，我有点经验，就直说了。换是可以的，但是有两个不确定，第一，时间不确定；第二，薪资待遇不确定。”我回答。
“大卫，不确定意味着什么呢？”杨志看上去有些焦虑。
“时间不确定意味着等待时间可能很长，等几个月是很正常的。薪资不确定意味着新雇主很有可能无法给出令你满意的薪资，因为你的经验和人脉关系对新行业的雇主价值不明显，所以薪资开低的可能性很大。”我的声音不高，但非常清晰。
杨志的腿忽然开始抖动了，但他表情还算正常。“这个，大卫，这两种不确定我都很难接受，所以，我其实不想换行业的。我也想去天比高科技，但他们薪资真的太低了，我现在可是三百万，他们给的这才是三分之一啊……”杨志说。
“杨兄，天比高在中国是有前途的，你可以赌这个趋势，就算暂时薪资低了点，我觉得未来看好。但话又说回来，再怎么展望将来，今天咱们也得要过得去。我也觉得他们给的这数太低，但老美实在不理解中国薪资为什么要这么高，我刚刚和米雪谈过，可以再加25万，这是极限，再多应该不可能。如果您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，我看是不是就委屈下接了算了。如果实在不愿意，我绝对不勉强，我帮你reject offer。”我说道。
“大卫，先感谢你的斡旋，能不能让我考虑下，我这周答复。”杨志的腿抖得厉害，看得出他真的有些焦虑。我觉得今天谈的足够多、足够深了，和聪明人谈话可以点到即止。又聊了几句，大家就结束了见面。
杨志走后，亨利和乔治焦急地问我，杨志会不会接这个offer。我说，杨志大概率会接。原因很简单：
第一，从他的消费和历史收入来看，我认为他没有太多积蓄，尤其是现金积蓄；
第二，如果拖下去，他的生活水平必然大幅下降，而这将让他无法面对家庭；
第三，杨志很清楚他几乎不可能拿到三百万了，但是一百万则实在离谱，不仅仅钱少了太多，而且给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。现在又加了二十五万，面子上也多少好看些，而这个数能够维持他的日常开销。他很清楚换行业的话将面临更大变数，收入可能更加不如人意。作为一个精英分子，最终理性将战胜感性，所以杨志大概率会选择天比高。
亨利和乔治都很开心，我心情则有些五味杂陈，这收入一下子打四折，在我经手的案子里真的是破记录了……杨志是我喜欢的类型，但是这个问题我实在帮不上他。
第二天早晨，杨志给了回复，他接这个offer，他的声音透着一些疲惫。我马上给米雪打电话，告诉她杨志接了，米雪吓了一跳，问：“大卫，太神奇了！你确定杨志真的会来吗？我一直觉得这个职位肯定谈不成的。”我简单陈述了下昨天见面的内容，也告诉米雪赶紧出正式的offer，千万别节外生枝。还有，希望将来有可能的话她别忘了尽量帮杨志调高一些薪资…..我知道这句话是废话，但是不说这废话，我内心不安。
两天后他们正式签约，一个星期后杨志就上班了。杨志在天比高的工作很顺利，驾轻就熟，又过了两年杨志晋升为这个事业部的亚洲区负责人。我们偶有联系，后面听说他离开了中国，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。我猜想，这件事我和他内心深处都有些郁结，不想回头看，但又无法忘却。
几年后，我给同事做案例分析的时候讲到了这个案例，一个同事问我，老板，你为什么确认杨志会接这个offer？我笑了下说：角色互换一下，如果我是杨志，我一定接，而杨志和我应该是同一类人。
花非花雾非雾，英雄注定孤独。虽说男人哭吧不是罪，但哭过之后还是无路可退。做有担当的男人挺不容易的，心在流血，还要笑着说：别怕，有我呢……
